夢，在彩云之南

　　在旅游已經成為“產業化”的今天，在大自然已經成為人們掏腰包的場所，在文化都可以復制甚至“創制”的時代，人們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旅游業中去，但得到的不是山水對靈魂的洗滌，文化對心靈的溽染，冒著酷暑或者嚴寒，乘著飛機或者火車，奔波勞碌，除了買回一大堆奢侈品或無用之物外，恐怕就只有“花錢買罪受”的抱怨了。

　　何況，旅游業帶動了一大批相關產業。在游客游覽的過程中，購物，主動的，被動的，無法避免。細想來，除了讓人浪費時間而外，導游與游客的關系，又何嘗不是周瑜與黃蓋的關系呢？

　　什么叫旅游？在大家都愿意去污染的地方，你再去幫著污染一把，那就是旅游。很久以來，我一直如此固執地認為。

　　曾經到過一些地方，若非走馬觀花，那肯定是跑馬觀花了。但云南，這片號稱彩云之南的土地，真的讓我領略了自然的神奇和人性的美麗。

　　昆明——睡覺睡到自然醒陽光照例很晚才照耀到大街上，一如這城市里的人，總是晚起，而且一如既往地隨意。無論什么季節，走在昆明的街道上，你都不會有燥熱和煩悶的感受，風，總是在你不經意間拂過你的臉龐。澄澈的藍色布滿天宇，鳥聲清脆而短暫，人們正緩緩走過班馬線。這座城市，寧靜，清潔，似乎永遠都沒有喧囂。

　　在街上，在商場，在公交車，昆明土音繚繞耳際，不疾不徐，不夸飾，不做作，不高人一等，如這紅土地般親切，如這高原陽光般質樸。

　　與內地嘈雜、繁華，卻又僅僅是不斷克隆而毫無特點的現代大都會相比，昆明，只是一座小城。

　　據說，成都是很適宜人居的城市，生活便利，物資豐富，文化發達，氣候舒適，人們過得悠哉游哉。“吃吃麻辣燙，打打小麻將，看看歪錄像”，在清風下翠竹旁，喝茶，聊天，搓麻，聽戲，好不羨煞人也。其實呢，你細下心來看一看川人的日常生活，聽一聽大小商鋪聲嘶力竭的吆喝，品一品各色人等追求物欲的心聲，你會明白，昆明，才是一座自然的城市；昆明人，才是自然活著的一群。記得第一次到昆明，第一次坐投幣車，一個外地人匆匆從后門跑上來，尚左顧右盼尋找售票員之時，就聽司機喃喃自語似地說道：“快下客，快下客（快下去）。”那外地人莫名其妙，司機也不做解釋，也不焦躁，更不忙著開車，口里只是背書似地重復那三個字。在好心乘客的指點下，外地人下了車，幾乎同時，就聽“呯”的一聲，后門關了，車緩緩開走了。昆明人冷漠？商場里絕沒有熱情的笑臉，更沒有熱情到令人生疑的拉客聲，愛買不買，一切自然。又有一次，從金殿坐車回市區，上車后，發現既不需投幣，也沒有售票員，心里一熱：雷鋒車，為民服務真周到啊！就見擠上來幾個青年，上車后擠得更來勁，難道是……？正猜疑時，瞬間他們已擠過人叢，擠到某處，掏錢——買票。哦，售票員在車窗邊靜靜地坐著呢。整個過程，悄然無聲。

　　我想起我的父輩、祖輩，那些生長在成都平原的靜默的四川人，坦誠，純樸，與世無爭。而成都平原周圍，是道教的發源地。

　　昆明，也這樣彌漫著一股道教的靜默氣息。

　　版納——那一片神奇的熱帶雨林隨團的旅游，浮光掠影。匆匆而過，你看到的只有表象。

　　導游如簧之舌下的野象，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你視線里，它改名了，叫想像。密林深處黑黑的一團，導游說那是野象的排泄物，而且不遠處就有一雙或幾雙注視你的眼睛？——有，但肯定不是野象，而是和你一樣茫然四顧的游人。美麗的孔雀倒是真的有，但不在森林的水邊或樹上，而是在商販手中的鐵鏈上，乖乖地拴著，呆頭呆腦，等著你去和它親切握手，熱情拍照。

　　西雙版納，美麗神奇的地方？

　　這里的樹木高大筆直，遠遠超出我的想像，爭高直指的樹干，如傘撐開的樹蔭，纏繞盤結的古藤，滿山滿谷盈盈的綠意，穿插其間的潺潺流水，點綴其間的野草野花，密林深處的偶爾鳥啼……行走其中，只覺綠色無盡，醉意漸生。駐足于某一棵樹下或竹旁，我又會油然驚嘆：這綠是自腳下噴涌向天際而去，還是牽引一縷陽光從天外緩緩而來？而陽光在這里竟又是如此吝嗇，躲躲閃閃，光影迷離，與樹與竹與鳥鳴與蝶翅，翻飛成了惝恍的世界。越過一道山梁，綠色在風中起伏流淌，色彩各異的蝴蝶翩然飛舞。六歲的女兒如同進入了神話世界，歡然撲向風姿綽約的植物們，在一大叢葉片舒展綠色欲滴的花草邊，孩子俯下身來：“我聽一聽她們長高的聲音。”她專注地聽了一會兒，“怎么沒有聽見啊？”抬起頭來，眼神中有些失望，但迅即便換作了更大的驚喜——一只閃耀著光芒的黑色蝴蝶在圍繞著她飛了很久以后，此時突然斂翅停在了她的肩上。孩子驚喜，而又小心翼翼，不僅停歇了歡笑，連走路都輕輕的，輕輕的，……

　　蝴蝶與孩子招手作別，我們站在了一個愛尼人的寨子外邊。一道懸空的木板索橋連接著公路和山寨。導游開始了熱情洋溢的解說，“搶新娘”的“習俗”是那樣新奇魅惑，讓人腳步不由自主地就移上了索橋。“給‘新娘’的見面禮上至五十元封頂，千萬記住。”導游善意地提醒道。要錢？那看看歌舞表演就行了。我想每個人都這樣轉了念頭。愛尼人的熱情與云南的陽光一樣熾烈，愛尼人的歌聲也與高原上的鳥鳴一樣悅耳，愛尼人的眼睛更像山鷹一樣明亮，……表演還沒有結束，一群少女突然沖進場來，不由分說，各自將一個香袋往我和另外幾個男子的脖子上一掛，拉起來就往外跑。我還沒有醒過神來，耳邊只聽見女兒帶著哭腔的喊聲：“不要搶我爸爸！”我又結婚了，場外圍滿了觀眾，其中有我的妻子和女兒，除了我女兒，他們都很快樂地笑著。結婚的場面很熱鬧，拜天地，拜觀眾，夫妻對拜，跳舞，結婚感言，互贈禮物。我本想發表感言“這不是搶新娘，這是搶新郎，搶老公，搶父親”，也許因為時間匆忙，下一輪婚禮還等著粉墨登場，所以我的愿望落空了，直接交換禮物，其間我的“新娘”還是溫柔地問道“阿黑哥第幾次結婚了？”“第二次。”“那大老婆接受我嗎？”“沒問題，她肯定接受，但我女兒不接受啊。”“今天快樂吧，那給點禮信好嗎？”一個藍色葫蘆掛在我的脖子上。我偷眼一看，那幾個都拿出錢來了，沒有五十以下的，邊上的直接摸出了一張“毛爺爺”，于是氣氛達到了高潮，主持人的聲音和鑼聲近乎瘋狂地響著，我的手在兜里無奈地摸索著……“爸爸，給！”女兒的小手從身后伸了過來，一張十元鈔票執著地擺在我的面前。“給，我女孩兒給你的禮信。”我得意地笑了。

　　傣家村寨，參加潑水節。導游又在提醒了。一年一度的潑水節，在這兒就成了一天一度？游客們隨著導游蜂擁而去，我和妻女踏進了那片神奇的熱帶雨林。

　　雨，把我們迎進了狹長的山谷。往前，小路蜿蜒，消失在無邊的綠色中；抬頭，濃蔭交匯，遮住了最后一點天色。雨越下越大，雨滴從高高的樹冠上落下，雨聲在這樹的天地里分外悅耳。霧突然就從前方的林中升騰了起來，熱氣圍裏全身，人便如同走在了蒸籠里。鳥在前方不遠處飛過，蝴蝶又開始夢幻般飛舞。靜謐與靈動，就這樣共存于無際的原始森林中。霧更濃，天將黑，前面似乎沒有了路。一把傘，聚集著三個穿行者；一把傘，聚攏了山谷里的天籟之聲。雨沒有停的意思，我獨自冒雨前行。雨水，汗水，浸透了全身，這不是我與大自然進行的潑水游戲嗎？陽光驟然射穿層層密林，我行走在金色的雨叢中。天晴了，流云拂過樹梢時被那些肆意的枝丫扯得七零八落。妻女的聲音隱約地傳了過來。看來我已走得太遠。

　　轉身回去，雨又颯然而至。在遺憾中回望那條神秘的山間小路，雨，更大；霧，也更濃了。

　　大理——人性的陽光照耀早就聽去過大理的人說，其實蝴蝶泉根本沒有蝴蝶，就小小的一汪泉水。

　　而另外一個神話似的大理，經由某武俠小說家的描寫，早已讓國人耳熟能詳。

　　我更心儀的仍然是阿鵬和五朵金花的故事。蒼山洱海，風花雪月，山美，水美，才會有那樣優美的人性人情吧？雖然那個時代比今天純粹得多，但我更相信飲洱海水長大的民族比我們的心靈也應該更純粹一些。

　　導游是一個膚色黝黑的白族小伙子，語言幽默風趣。講自然山川、人文典故，如數家珍，語氣里洋溢著樸實，更充盈著一種自豪。他沒有巧舌如簧，引我們買銀飾、玉鐲、土特色什么的，當然那些地方去還是得去的，那是任務；而且，同行中不乏購物狂，大約是暴發戶或暴發戶的妻子們，一路行來，除了買了東西，還是買東西，銀鐲玉鐲兩腕戴滿，還是逢店必進，樂此不疲。

　　崇圣寺三塔，只能隔墻而望，背景是云霧中的蒼山，一切都顯得很飄渺。

　　八部天龍影視城，很典型的克隆景物，只有日本四僧塔是真的古跡，可惜游人喜愛那些外表的繁華，這座石塔倒反成了多余的陪襯；而且因為人跡罕至，差不多就是荒煙蔓草般的冷清。

　　洱海泛舟，三道茶，演員的相貌和歌喉都不錯，可惜演得不投入，明顯敷衍。

　　大理古城，小巧，整潔。記得小學時語文課本有$2先生寫大理的散文，樸實，真切，幾十年后，面對大理，如讀那篇文章。清人張潮說：“文章是案頭之山水，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”信然！

　　客車在景點之間穿梭，導游的解說總能驅散坐車的沉悶和疲勞。話里機鋒，有多少是刻意？有多少是調侃？有多少是職業使然？但有一句話，他說了不只一遍，每次說時臉上都浮現著莊重：

　　大理是人性的陽光照耀的地方。

　　白族人有一個叫“繞三靈”的民族習俗。當地人在婚后尤其是到了老年，回顧自己青年時代的愛情，那一段青澀時光，那一場無果之夢，總免不了心有千千結，愁腸百轉，思往事，心痛徹。美，與現實，就這樣被生生割裂，隔永恒的距離？于是，“繞三靈”便成了這夢想與現實的連接，一年中，某幾天，曾經的有情人終于相聚，傾訴相思，回味初戀，享受夢想成真的甜蜜，遐想白頭偕老的圓滿……

　　在現實中做夢?把夢做成現實？

　　夢，在陽光下翩然而飛，如閃耀著金色光芒的一雙蝴蝶！

　　據說，此地人夫妻和睦，家庭美滿，離婚率為零。

　　又據統計，中國大城市離婚率持續走高，“80后”離婚率已達四成，且多為“閃離”。

　　終于走進了蝴蝶泉，那其實是一個不小的公園。穿過一片幽靜的竹林，踏鵝卵石所鋪的小徑前行，經過立誓走遍全國的徐霞客的坐像，一眼碧綠的泉水便呈現在了眼前。白玉欄桿圍繞，一株彎曲的古樹橫臥在泉的上方，靜默、古雅，仿佛一幅清瘦的山水畫卷。但蝴蝶竟真的沒有，也許是被周圍喧鬧的游人驚擾？也許是被現代化的農業或城市的開發所驅趕？也許是美好的夢境本身在現實面前就不堪一擊？

　　游人忙著拍照、嬉鬧，蝴蝶泉水似乎都要沸騰起來。我走到一塊青石邊，阿鵬和金花的身影似乎在眼前閃現，“蝴蝶泉邊找金花”的歌聲也好像在喧囂之外輕輕流動……

　　“蝴蝶！”女兒的叫聲把我拉回到了現實，“一只蝴蝶！”孩子的聲音特別歡快。真的，一只紫色蝴蝶，從那株古樹的樹蔭中飛出，在水上盤旋繚繞，如一只小小的精靈，用歡樂的舞姿展示青春的驕傲，用曼妙的歌聲唱響生命的充盈。林外的陽光灑在它的身上，光芒耀眼……

　　麗江——夢境與現實的輪回麗江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。據說云南西北一隅的這座小城，靜靜地躺在雪山腳下，溫婉可人，讓紅塵中人至此頓生空寂之感，頓消無妄之想。

　　十余年前曾兩度到過麗江。記得第一次踏進四方街，心中油然而生敬意，感覺走進四方街，每一步都踩在文化上。那時，四方街是小巧的，更是含蓄的，如同一個天生麗質的鄉下姑娘；年輕的我是欣喜的，更是虔誠的，如同一個初進城市的鄉下少年。

　　時光如夢，我在夢中自由游走？

　　三到麗江，少年的麗江早已不在。

　　女導游自稱是納西族，接到我們時笑容可掬，服務極其周到。先用餐，餐畢她立刻改名——導購。一進四方街，一行人在她的引導下直奔一家茶鋪，就座，上茶，講茶，旅行途中俗套的故事繼續上演，賣茶人依舊巧舌如簧，同行的購物狂們依舊大包小包在手，滿載而去。我實在忍無可忍，帶妻女迅速離開，到了街上。少年的麗江真的不在，原本小巧的街道怎么寬闊了許多？雖還有似曾相識的小橋流水，但夜幕漸落，一路燈光，加之滿街的游人，稀來攘往，南腔北調，恍然便是燈紅酒綠的現代都市。

　　經過麗江奇人宣科的“大研古樂會”，駐足良久，終未進去，一是高昂的門票讓人生畏，二是宣科開發的“東巴古樂”前一段時間曾被人指為作偽，為此還引發一場官司。猶記得第一次到麗江聽古樂時眼淚盈眶，并曾為此寫了散文詩《唐韻》，而今竟恍如隔世。

　　四方街廣場，四通八達的街道，四面八方的游客。我揀了一張椅子坐下，身后是將落的太陽，懶懶地照著。今夜，我將真正地坐在現實里？

　　黑龍潭的清晨，湖水還在高原的夢中，游人已擠滿了湖岸。湖水，垂柳，游魚，郭沫若題寫的楹聯，依舊如十余年前。但她呢？可會在人叢中出現？我盡力搜尋每一張面孔，希望奇跡的發生就在瞬間，但來來去去，只是一片陌生。在湖邊的椅子上坐下，往事不能不浮上心頭。那是一個月明之夜，我和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，談了很久，終至無話，只有月光默默地照在我們身上……月明誰想，關山夢斷，徒剩我，三弄梅花？十余年后的這個清晨，我坐在少年時的這張椅子上，望著現實的黑龍潭，回想著少年時的往事。恍惚間，步履蹣跚的我似乎正踽踽獨行在黑龍潭畔，在期待著……繞三靈？

　　“嘩啦！”一條大魚躍出了水面。

　　我笑了。我已經走出了愛做夢的少年時代，正在人生的中年沉穩地前行，未來的日子，等待我的，是夢境，還是現實？

　　面前的游人來來去去，只是一片陌生。

　　又一次走馬觀花的旅游結束了。我與妻女換車回四川故鄉，天南地北的旅伴也將踏上各自的歸途。再也不來云南了，這鬼地方，什么也沒得看！有人高聲嚷嚷，他的行囊里塞的旅游紀念品最多——估計，回去后要扔掉的東西也最多。

　　我的行囊也沉甸甸的。里面只有一個夢，彩云之南的夢。

　　下次，如要遠行，仍將帶著夢想上路。